范伯群
1978年,我考入苏州大学中文系。范伯群先生是苏大78级“中国现代文学”课程的主讲教师。他的课深刻、生动,对我的学术之途选择影响极大。之后,我跟随着他攻读硕士、博士,进行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研究,一直在他身边受学、成长。范先生的学术追求和研学之道,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和很多的人生启发。
立命学术 坚持不已
范先生对学术研究有着极大的热情和超乎寻常的坚持。这也是他取得学术成就的根本原因。青年时期他受到挫折,是学术研究给了他生活的动力和希望,使得他的人生道路发生了变化。他对学术研究的热爱,可以说达到了痴狂的程度。
1969年,在镇江六摆渡“五七”干校劳动学习了一年的范伯群终于“过关”了。他骑自行车来到江边吹吹江风,想到这样的生活状态会使人生陷于枯寂,他心中极为焦虑。冲动之下,他上了摆渡船,去见与他合著《郁达夫论》的扬州大学教授曾华鹏。摆渡船过江后到达了当时的扬州邗江地区,从邗江到扬州市区,范伯群硬是骑了3个多小时的自行车,见到了曾华鹏。
他们一起商量怎样进行学术科研,并就开展鲁迅小说研究分了工。鲁迅小说在“文革”中即使可以阅读,也不是主要学习读本,所以他常常在鲁迅小说上盖上一本政治读本,抽空时读。每谈及此事,他都感慨万分。
后来,曾华鹏和范伯群合著的《王鲁彦论》(1980年)《现代四作家论》(1981年)《冰心评传》(1983年)《郁达夫评传》(1983年)《鲁迅小说新论》(1986年)相继出版。两人被称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“双打选手”。
退休之后,本可安享晚年,但是他还要不断地“爬坡”,不是在外查阅资料,就是在电脑边写文章,几乎没有一刻空闲。什么是享受,什么是人生?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。范先生认为,享受人生就是在他所钟爱的学术领域自由翱翔。范先生是将学术研究视作自己的生命,看成是生存于世、享受其中的精神所寄。
“深挖”“发现”与“井田制”
范先生的研学之道颇有独到之处。他曾说:“做学问有两条道路,一是‘深挖’,在别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深化和拓展;二是‘发现’,在别人没有发现的平地上挖出很有价值的富矿。”
他的学问也大致以此来分类。他的冰心研究、鲁迅研究等新文学作家作品研究属于“深挖”,他的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研究属于“发现”。
他从新文学研究转向通俗文学研究,就在于他认为苏州不是北京、上海那样的新文学研究的学术高地,却是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的发源地和成就最突出的地区,有着别的地区没有的、丰富的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料。更为重要的是,当时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刚刚起步,按他的话说:“一锹挖下去全是油。既然生活在富矿上,为什么不挖下去呢?”
范先生对学术团队的建设相当重视。他提出了“井田制”的研学格局。他的构想是:“中间的一块大田”是指集体项目,“周围的八块小田”是指围绕着集体项目各自开展自己的科研项目。这样的研学格局既保证集体科研项目的完成,又让项目组成员各自有发展空间,最终打造一支能够集体攻关、各有成就的学术团队。
自上世纪80年代至今,范先生为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打造了两支学术团队。第一支学术团队围绕着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展开,他称这支学术团队为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“第二代学者”。第二支学术团队围绕着中国现代通俗文学与通俗文化互文研究展开,他称这支学术团队为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的“第三代学者”。
大家针对项目各自努力,项目完成了,队伍也打造成功了。对于范先生打造学术团队的做法,学界给予了高度评价。有些学者称之为“苏州学派”。( 杨义语,载2000年9月20日《中华读书报》)
寻觅材料 孜孜以求
范先生非常注重“用材料说话”。他“泡”图书馆的劲头在学界出了名。上海、北京、天津、大连、芜湖,凡是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藏书较多的图书馆,他一“泡”就是数日,甚至数月。他到我国台湾、香港地区访学,时间短暂,却还是努力抽出时间泡图书馆。
上世纪90年代,我与范先生及师母到北京首都图书馆查资料,住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地下室,6元一天。这个所谓的宾馆还有食堂,但是晚饭定额定时。北京冬天极冷,路面上都是冰碴,为了能够吃到饭,范先生让师母下午留守在宾馆“抢”饭菜。有一天师母去得晚了,少“抢”了一份,范先生的脸色很不好看,拉着我上街觅食,师母很委屈地流下了眼泪。那一幕,终身难忘。
范先生有午休的习惯,为了多查一点资料,他常常推迟吃午饭,让饭后的瞌睡迟一点到来。
退休之后,他对资料的重视一如既往。每次到他家,他都会与我分享发现新材料的喜悦,也谈及收集资料的痛苦。他说,现在不像以前那样精神好、眼力好,看资料很吃力,特别是用微缩胶卷看材料,有时看多了就想呕吐。每次听到他说这些话,我都沉默不语,心里很难受:80多岁的人还泡在图书馆查微缩胶卷,估计全国绝无仅有了。我应该劝他不要这样查资料,但我更知道,劝说没有用,他已经将查资料、写文章当作生命的一部分,要他停下,除非生命结束。
范先生最得意也是最辛苦的材料收集是,寻觅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作家图片。他花费数十年时间收集了300幅图片,包括作家小照、创刊号封面、版本版权、作品广告等,后来收在他的专著《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(插图本)》中。这些图片几乎是第一次进入学术著作,倾注了他的毕生心血。为此,他写了一篇《觅照记》作为这本著作的后记。
非知之难,行之惟难;非行之难,终之斯难。在文学研究上做出成就是范先生的人生目标。尽管历经挫折,但他初心不改、励志前行、老而不已。这就是他给我最大的人生启示。
(作者系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)